“我的规划里没有橱窗,只见森林” | 对话台北动物园
台北市立动物园,是全中国最好的一座动物园。它究竟怎么好,我在上一篇文章里有过叙述。整座动物园中,我最喜欢的是台湾动物区。在@微博科普 的协调下,花老师有幸采访了台湾动物区的区长罗諠忆。
罗諠忆是穿山甲饲养员出身,全球首个人工哺育穿山甲“芎梧”就是她养大的。那是2014年,巴掌大的“芎梧”刚出生,就遭到了母亲的遗弃。为了让它活下来,罗諠忆几乎24小时不眠不休,成了小穿山甲的奶妈。
如今,刚到而立之年的罗諠忆掌管着台湾动物区。她对这个展区有更大的规划。
守护穿山甲:从救伤开始
花蚀(以下简称“花”):台北市立动物园有多少只穿山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饲养的?
罗諠忆(以下简称“罗”):我们现在有13只穿山甲。饲养穿山甲的历史应该有20年,早期的记录不是非常清楚,但我们现在还有个20岁的个体,是出生在动物园的。当时台湾有一些穿山甲走私的状况,然后查缉到活体之后不知道往哪里放,就放到动物园来。进到动物园之后,我们就尝试要去照顾,但那时就发现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花:穿山甲难养吧?
罗:不止是难养,这个物种的医疗啊、生理啊,都和一般的物种不太一样。所以那个时候我们遭遇了很大的挫折,动物一直死亡都没有办法,束手无策。所以从那个时候,我们就着手从医疗开始。然后动物要或者,就要稳定的吃饭,开始发展穿山甲的照养管理。
花:你们在饲养穿山甲的时候,遇到过什么大的困难或是挫折吗?
罗:最大的挫折大概发生在十几年前。我们知道穿山甲在野外吃蚂蚁吃白蚁,但是饲养的状况下我们没有办法提供,只能用替代品。那个时候穿山甲都经常会有肠胃道的疾病,致死率是很高的,一方面是因为食物,一方面是因为刚住进来的穿山甲处于紧迫的状态会加速身体状况的恶化。穿山甲是一种非常会隐忍的动物。这让我们不容易发现出状况。等我们发现时都已经是末期救不回来了。这大概是我们20年来遇到的最大的困难。
我们之前有一位营养师,他当时和我们的兽医以及当兽医的园长一起做了很多研究。当时他们首先联想到穿山甲是不是和食蚁兽可以吃一样的食物,但后来发现不行,所以我们是以食蚁兽的食谱为基底,依照穿山甲的身体特征改出来的。比方说我们有喂糙米饭,但发现碳水化合物其实是不适合消化的,然后就一点点把不合适的换掉,一步步到现在还算稳定。不过我们现在依旧还在研究。
花:您说这个,我想起来大陆有时候也有一些穿山甲救护的事情。有个很奇怪的事情,缴获的活体穿山甲也常有消化道问题,不过不是因为紧迫什么的……
罗:灌食。花:对,灌食……罗:灌水泥。
花:一开始是不论死活灌水泥,后来食客要见活的灌玉米糊,上下都灌,这样就把消化道搞坏了。这个挺讨厌的。你们现在救助的穿山甲,是有很多被狗咬的么?
罗:嗯是的。在台湾,野狗到处都挺多的,这个议题很敏感。民间团体的左右力量实在太强,我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政策说到底要怎么做,其实到现在还是这个样。现在全世界关注穿山甲的人越来越多,去年年底的时候,我们动物园召集了一个国际会议,讨论穿山甲的事情,拟定什么样的策略来帮助这个物种。我们的确就去讨论,怎么样可以建立政策去帮助公共部门,帮助我们更高层级的单位能够设定一些政策来改善野狗问题。事实上改善野狗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是有很大的帮助,因为它不是只有对穿山甲,对于青山中的许多动物都有帮助。
不过开始找一些人推动的时候,我们觉得真的很困难,台湾的动保团体非常的强势,要对话就不容易。如果不能对话,我们很难讨论出一个适合的、平衡的政策。所以这是我们现在遇到很大的困难。
花:正好说到这个国际会议,您对目前穿山甲的困境有什么看法吗?
罗:其实就目前来看,我觉得走私、盗用这个物种状况看起来难以控制。我们本来以为它的保护等级提升之后,可以给他比较大的保护力量,但是后来发现它的走势状况其实没有变好。
可能有些人会提发展穿山甲农场是不是可行的办法,但是我对这件事情其实是保留的。我们所知道一个状况是,现在穿山甲的饲养成本非常高。饲料或是一些真正花费买的东西都还好,一天一只大概十块美金。主要是人力跟资源的成本。目前,我们的13只穿山甲,大约牵涉了十多个饲养、研究的人力。
我担心,就目前做穿山甲农场,死亡率不低,穿山甲的成长率又非常低,投入那么多钱那么长时间,可能最后还是白工。那么商人还愿意投资吗?还是私底下用走私的方式会更快。我们非常担心利用穿山甲农场来洗白。
花:也可能等到真有商人把成本压到足够低之前,这个物种就崩溃了。
罗:对啊,也有可能就已经抓光了。
花:你们有想过和其他地方一起做穿山甲繁育么?比方说帮我们大陆留下一些血脉?
罗:当然我们不排斥这件事,但也需要机会。这几年我们曾接触过福州动物园,他们救伤到一只穿山甲,但是第一次不知道怎么照顾,很担心它会离开。当时本来想送过来的,但是很困难,最终我们就只是提供了一些建议。
为了让民众了解身边的自然
花:我们再来聊聊你们的台湾动物区吧!现在这里养了多少种动物?
罗:21种。
花:台北市立动物园迁到目前这个地方是1986年,台湾动物区是什么时候建的?
罗:在木栅第一期就有,之前在圆山的时期也是有的。
花:你们为什么会想做一个台湾动物区呢?
罗:这也也牵扯到我们台湾动物区的核心价值,台湾它的是一个非常人口非常密集的地方,所以人跟动物的生活重叠度很高。但是在华人的教育里面,我们对于野生动物或是大自然的关系关怀是很薄弱的,所以我们大部分人并不知道,也许没有刻意要伤害,但是他并不知道我们生活周遭跟这些动物也是重叠的,它们是我们的邻居。
我们就会看到很多台湾的原生动物都面临到各式各种不同的问题,如果去台湾动物区去走一圈,每一种动物都可以告诉你它面临着什么样的困难。
所以我们就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是要告诉自己的民众,我们生活在这块土地上面有什么样的动物,它们有什么样的故事,它们因为跟我们互动无心的一些行为,可能导致杀身之祸,不是只有活得不好,也是可能会死去。
在台湾动物区,这些动物本是藏在森林里面,非常不容易看到,但因为某些因素来到了动物园里面。如果没有办法野放,我们会给它一个很重要的使命,他在动物园里可以带来在大自然里这个物种的故事,带给民众。我们会希望透过这些物种的展示,或者是他们在动物园发生的一些故事,让民众除了最基本认识我们有这些动物之外,知道他住在哪,有兴趣知道更多的东西。希望民众在不管是到山里面游玩,或者是平常生活,他可以思考到一点点别的动物的需要,不是只有人类的需要。
这个是我们台湾动物区的重要的意义,也是动物园的重要价值。
花:您刚才说你们希望台湾动物区里讲每一种动物的故事,讲它的生态,您能举个例子吗?
罗:一个跟民众最紧密有关系的例子:台湾猕猴在台湾人跟猴的冲突很大。但是台湾猕猴在动物园里面是非常受欢迎的物种,所以我们会透过台湾猕猴的展示,让民众先认识这个物种的生态习性,因为跟人很像,他们就会觉得很有趣,想再多了解一点。我们就会再带出人口冲突的议题:为什么我们会有人跟猴的冲突,关键点问题点症结点在哪边?我们应该要保有的心态应该是什么?以及我们可以怎样用人的行为来减少人猴冲突。
花:台湾猕猴和人的主要冲突是啥?毁田?
罗:其实人猴冲突并不是猴子主动,是人的。毁田是一部分,在果园跟农民的冲突是最大的。另外,我们现在猴子的保育成果非常好,野外猴群数量非常多。它们本来就生活在人类身边,但是数量变多,当我们进到自然环境里游乐的时候,跟他们接触变多了。游客好奇、有趣,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但是毕竟它是野生,所以冲突就产生了。
花:大陆有一个类似的很糟糕的案例,峨眉山的藏酋猴。那儿有很多游客投喂,结果猴子越来越野了,后来发展成抢劫。不光是抢食物,连相机都会抢。
罗:对,猴子就是什么都会抢。
花:那你们会如何在展示中强调你们想表达的这些呢?
罗:我们大部分其实会用口说的方式,举一个例子,我们有一个给小学生参与的科学营活动,教他们怎么观察动物的行为,就是针对台湾猕猴。这个活动和行为科学研究差不多,但我们把它简化成适合小朋友进行。小朋友会做一些很很仔细的行为观察记录,然后透过这些带到我们的理念。
比方说,我们投食的时候,猴子就开始打架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那他们原本应该有的行为是什么?透过这样子让孩子认识野生动物,本来会有的行为,跟我们人为的介入之后,他的行为的改变,让他们去了解到噢原来我们人的影响,会导致这个结果。
我们有一个教育推广组,他们会来组织这样活动,但是课程会跟我们讨论,因为我们会比较了解动物和现场的环境状况。
台湾动物区还可以更好
花:我今天在台湾动物区逛了一圈,其实每个场馆都不大,但每个场馆的丰容都做的挺巧的。就像你们那个云豹的,我看的特别舒服。一个是很绿,然后利用好了上层的空间,前面那个吊食的绳子也很好。在丰容的理念上,你们有些什么可说的吗?
罗:台湾动物区其实是很小一块,一个游客走一圈就可以逛完。你可以看到我们很多展区很像橱窗,一格一格的那就是30年前的设计概念。那个展区可能很浅,其实就是为了让动物可以往前一点,让游客容易看到。所以我们现在希望能够改善这种初创性的展示模式。
我们陆续在规划改善,但是遇到很多法规的问题,我们没有办法说改就改。在台湾这边因为建筑法,我们不能改变它的形状跟大小,连改变高度都不行,这是为什么你会看到云豹,我们用通道的方式让他上去,而不是把它整个加高。
因为法规没有办法,我们需要重新申请。 但是它会牵扯到非常多的评估,比方说环境评估,水土保持评估等等,整体光行政程序,就要三年以上。我们现在才刚厘清完那个法规要怎么去突破,所以希望可以陆续的改变。
在我的规划里面,台湾动物区我希望让他是一个没有明显的游客步道,没有明显的橱窗,它就像一个森林,游客可以走进森林,然后可以看到不同的物种在不同的区块看到。当然在我们后仓,他们一定是隔离的,但是希望呈现给游客的是比较符合自然的环境。其实这也才能够搭建到我们想要传递给他的讯息。是走进森林接触动物。
花:大陆的动物园学的是苏联,曾经有很多这样的小格子,现在还是有。能多说一下你们对丰容的操作么?这方面的经验,对大陆的动物园会有很大的帮助。
罗:我们大部分还是会提供他比较自然的材料,比方说泥土、树木、枯落叶,这个其实在管理上会比较麻烦,但是这个动作起来是真的比较舒服。我们会监测荷尔蒙的变化,就在这样的环境底下,他们会比较舒缓。但毕竟还是有限的空间,所以我们会经常要替换不同的东西,针对不同物种的行为去设计适合他的玩具,需要很频繁的更换,所以我们管理员每天就要有这么多的巧思一直去做。 我们未来是希望能够组成一个类似像这个行为丰富化小组,他们就是专门设计物件,然后给园内的不同动物使用。
我们每年都会招学校的学生,我们叫暑期的实习生,他就是暑假来两个月,我们给他一个专题的研究计划,它可以学习怎么样做科学研究,那透过做科学研究的过程当中,他也帮助我们去发展新的新风意见。
当然玩具做出来不是做出来动物玩就好,很重要是后面的评估。动物怎么使用,有没有效果,有没有改善?比方说它的不正常的行为,这些就是学生研究的部分,他们设计了物件之后放进去,后续他们就开始做这样的研究。所以我们就会慢慢建构出这一类型的方案,使用的效果怎么样,可以怎么改善那这一类情况,什么样的物件可能特别适合某一些物种。
不过严格来说,我们觉得我们现在也没有做到非常对,这不是小的问题,是我们现在主力想要发展的事情。
关于动物园的内部制度
花:在大陆,很多动物园好不好几乎取决于一个园长。园长不好,一个动物园可能会迅速衰落下去。台北市立动物园的水准一直都很强,在制度上有什么经验,能防止动物园陷入“人治”的僵局呢?
罗:我想每一个只要人存在的地方,任何公司或者是机关都一定有这个状况,一定只是程度的问题。我经历的园长目前只有一位,但是听过一些前辈分享以前的状况,我觉得动物园有个好处:我觉得我们蛮努力在从过去的经验学习,然后做改善。
即使换了不同的主管来执行,当然会有波动,但是不会太大。是因为我们有互相督导管理的机制在。
比方说我们动物相关的部门,像我们的动物组保育研究中心,就会有一位督导。这一位督导本身也有相关背景,熟悉动物,他是园内长官指派的。我们就会定期开会,每个礼拜开会议报告事项,然后三个由同一督导监管的组一起讨论这些问题,然后看看怎么样解决这样。督导就会再把这些讯息带到更上面的长官。
我们还有很多很资深的前辈,在动物园待二三十年,是动物园的重要资产。他们的观念是随着时代改变,对我们来说,他们就不止带给过去的经验,也一起进步,不会是说卡住,不让我们做新的尝试。这样的状况下,他们也会帮助我们一直保持在不要太夸张的那个波动里面。
最后的几句话
台北市立动物园为什么好?从这些对话便能管窥一二。希望重现自然环境的愿望,对动物的爱和热情,再加上科学的方法,造就了这一座中国最好的动物园。
就说科学的方法。大陆的某些动物园还没有开始普遍的丰容,而台北市立动物园已经在用生理、生化的方法评估丰容效果。
大陆的动物园们,和台北市立动物园的差距非常显著。希望他们的经验,能够帮到我们。